我国现当代艺术与现实之误解
“听说那老包要出京,忙坏了东宫和西宫。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山东吕剧《下陈州》中的这段唱常被相声演员拿来逗趣。诞生于逃荒灾民中的吕剧,以自己的经验臆想着宫廷的美食,成了后人的笑谈。 我发现,在中国现当代艺术的发展历程中,这种由于经验局限造成的误解比比皆是。但这种误解有它的荒谬性,也有它的合理性。
早在我国第一代油画家将西方艺术引进并推广的过程中,这样的误解就开始。第一代油画家中的领军人物徐悲鸿就曾“约架”另一位领军人物刘海粟,说你的素描比得过我吗?我饶你一只手,等你几年,你好好去练习素描基本功,咱们再来一较高低。然而在刘海粟眼里,徐悲鸿的这种素描属于“过时货”,他心仪的是当时巴黎最新潮的后印象派和野兽派。徐悲鸿让刘海粟来比素描,就好像剑术高手要射击高手放下枪,和他一样用剑来较量。
还有一个关于雕塑家张充仁的传说,说的是他在法国讲学时,一位做抽象作品的外国学生在毕业答辩中面对考官质疑其写实能力,说自己表达的是内心世界。张充仁反驳道,你连外部世界都表达不好,怎么表达内心世界?然而谙熟于西方具象艺术的张充仁对西方后来兴起的抽象艺术的理解是存在误区的。无论抽象艺术的目的还是手段,都与具象艺术大相径庭。或许初期抽象画家大多是从具象艺术转变过来的,但抽象艺术未必需要具象艺术的“基本功”,甚至某种程度来看,这种具象的基本功还会对试图转而从事抽象者起到妨碍作用。这个道理很简单,如同开飞机大炮的未必非要将冷兵器时代的十八般武艺练好才行;跳街舞的未必需要芭蕾舞功底。芭蕾舞演员跳街舞,貌似技巧很高,味道却怪怪的。我看一些原本画具象画虽然并无创造但也看得过去的画家,后来不甘寂寞地甩开手脚画“不像”的画,简直没法看。
西方的艺术有其自己的土壤、自己的根脉,我们隔着千山万水、五洲四海去遥望,去臆想,未必真能体会其演变之奥妙和必然。甚至不需要隔着千山万水、五洲四海,即使是站在祖祖辈辈的土壤上,面对着中国自己的绘画艺术,但由于隔着时间的长河,今人已有了巨大的误解,许多荒谬。今天的我们,能体会唐宋时期中国人的生活环境和心理状态吗?我们只能根据残存的一些绘画作品,依稀体会到唐宋山水画的雄浑博大,而永远无法有王维、范宽那样的人生阅历和体验。一位西方著名学者认为五代董源《溪岸图》是张大千的伪作,也是类似误解。他不了解,像《溪岸图》这样的大气象只有出现在与它相应的时代,是张大千这个衰弱时代里无论什么高手都无法画得出的。这就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乡村艺人,是怎么都演不出皇宫的奢华和权势来的。他很有可能把皇帝演成村霸的感觉,就像今天我们在电影里经常看到把成功人士演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中国现当代艺术的历程基本就是西方艺术与中国本土艺术碰撞的历程,是中国艺术家试图学习理解西方艺术,并试图将中国艺术融入世界现当代文明大潮的历程。而这个历史阶段又恰恰面临了贫弱、动荡、信息匮乏等诸多不利因素,所以产生一些“东宫娘娘烙大饼”的误解也在情理之中。我们既要看到这种误解的荒谬,也要看到其合理性,甚至在某种特定环境和时间,这种荒谬是最为合理的。
试想,面对穷山沟里的观众,台上的演员把宫廷菜谱原封不动地念一遍所造成的巴甫洛夫效应,绝对不如“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 当今我国艺术批评对“过时”是相当不屑的。一个艺术家的创作,如果被批为过时,几乎是最大的否定和污辱。对中国现代美术教育影响巨大的徐悲鸿最为诟病的就是:他带来的那套是西方过时货,因此误导了中国艺术的发展。 这让我想到一个老的笑话:一个饿贼偷食物被抓,县太爷怒道:“你既然偷吃的,我就罚你吃个够。本老爷最怕吃肥肉,就罚你吃大肥肉两斤!” 我们的艺术批评家眼里的“过时货”,就有点像是县太爷眼里的大肥肉。
艺术是人性的真诚表达,是人心的需求,这是比“学术”更重要的本质。脱离了这个本质,艺术将失去它赖以生存的土壤。虽然艺术发展是喜新厌旧的,但这种喜新厌旧是循序渐进的。以画为例,在西方世界,从画不像,努力到画得像,然后又突破皮相的局限,进入更为自由的表达,探索抽象的世界。后来,连画框都突破了,甚至连画都不要了,进入更为多材质、多媒介、多样式的艺术表达实验。作为专业人士,或许遍览了古今中外美术史,看厌了卢浮宫、大都会里的具象作品,但大多数中国老百姓不仅没看厌,甚至还没看过呢。所以被学术界讥为“商品画”的写实作品,依然是在我国最受欢迎的艺术样式。我曾说过,即使到今天,如果将徐悲鸿、刘海粟、林风眠3个人的画让全中国人来投票选择,我猜想可能还是选择徐悲鸿的人更多,尽管我本人更喜欢刘海粟和林风眠。当然,这种情况今后会有改变。 我国新潮的“当代艺术”实际上在本国拥有的民众基础更为薄弱,其原因在于我国“当代艺术”只是一味鹦鹉学舌地模仿和山寨西方,而漠视本土的艺术演变历史以及当下国民的艺术需求。因此,他们除了在拍卖会上炒作的行情可以打动公众之外,不能赢得更多的共鸣和认同。首先,他们不能真正说服了解艺术史的专业人士,因为他们并没有新的建树;同时,他们也不能打动广大的民众,因为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共同语言(他们好像也不屑与公众建立共同语言);他们唯一的拥趸基本是半懂不懂的赶时髦群体和投机者小圈子里。当然,我们对这样的小圈子也应给予尊重,因为不懂可能变懂,小圈子也可能变大。
艺术是人心的真实表达,艺术享受是所有人应有的权利。而当下的中国已非古代之中国,但也绝非西方之中国,当下的中国人血脉里既有数千年中华古文明的基因,也有网络时代来自世界的巨量信息,这些都是抹不去的。我们既无法割绝自己的文脉,也不可能杜绝当下的世风,而应该以宽广的胸怀坦然地面对,以真情和智慧创造属于自己也属于世界的艺术。